一百下手心

這件事情好像除了我的家人之外沒有跟別人說過。

其實我一直到高中之後，才慢慢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但是寫這篇文章的原因除了上班太無聊(欸)之外，也是因為最近為了制服啊、霸凌啊之類的事情，有點心得想寫下來。

事情的發生很簡單，但是之所以有點不一樣是因為被打得那個人成績很好，是老師心裡標準的好學生。我在國小跟國中的時候，每天除了拼命看課外書以外，什麼拍大頭貼啊看漫畫啊的事情都不會做，個性也很安靜。那時候每個老師學期末給我的評價都是「品學兼優」之類的，只有在體育科勉為其難給我個90分。90分真的很勉為其難，對老師來說，我基本上體育課也只是換個地方看書；對我來說我每一科都98、100，90實在是太低了。

我印象中我很少真的在上課，不管是什麼課通常學期初前幾個禮拜我就把課本看完了。然後接下來就是每天寫參考書跟習作，老師出的作業我往往一個禮拜前就寫完了。可想而知我上課只是坐在教室裡，看的還是課外書。從翻譯小說到中國文學，從古代到近代，圖書館能看的書我都會看。我媽都說，我只要有字的都可以看。

離題一下，我不是在炫耀我很聰明都不用上課；我覺得當時很重要的一點是，我的資訊來源就只有圖書館跟課本，但我偏偏又是一個很渴求資訊的人。這件事情到現在也沒有改變，改的是我的資訊來源太廣泛所以我就不看課本了... 然後大學就被二一...(扯遠) 總之，當時的我拜我媽所賜，不像其他同學有一堆狗屁倒灶的事情可以做。而因為沒有其他事情做，我才只好一直念書，所以我完全不覺得自己成績好是聰明的關係。

當然我不否認在中文領域我是比其他人有那麼多一點點的天賦；所以我國文課更是肆無忌憚的做自己的事，看小說，寫小說，反正沒有在上課。我記得我國小開始對課本就倒背如流，怎麼說呢，有一次老師上課有個很細微的地方講錯，我很白目的舉手跟老師說，老師你講錯了，那個地方應該是OOO而不是XXX，你可以看課本第145頁左下方有寫。現在回想起來我的老師們都很仁慈，沒人因為我當場拆他台把我打60分。

所以，關於一百下手心。

我從小到大很少被打，除了我媽之外打我的人應該屈指可數，而且應該一隻手就夠了。事情的開頭就跟前面說的情節很類似；我上課不上課在看課外書。國文老師看到了，叫我上台，她給我兩個選項：沒收書或是打一百下手心。正常人可能都會選沒收，但我這個人一向邏輯就跟別人不太一樣，對我來說書被沒收的話，我就要賠錢給圖書館了，於是思考之後我選了一百下手心。

老師開始數，一下、兩下、三下，恩好像還好，可以忍受。十四下、十五下、十六下，手開始越來越燙，每打一下都好像要皮開肉綻一樣的痛。二十七下、二十八下、二十九下，好像慢慢沒感覺了。我親眼看著手隨著籐條一下下，慢慢變紅，再慢慢變黑。班上的同學開始鼓譟，平常幾個不上課的小混混這個時候發現苗頭不對，馬上跑出去找班導師。在班導師來之前，我被打了六七十下有。

回到家裡，整個手掌跟手指都是瘀青，我的印象是除了靠近指尖的地方打不到之外其他全部是黑色的。我媽必須要把撒隆巴斯剪成條狀包在我手指上，如果試著握拳甚至彎曲手指都會痛。我不確定班導師怎麼跟國文老師說的，我也不知道班導師怎麼跟我媽說的。總之因為被打成這樣了，我好幾天不用寫功課、雖然早就寫好了；我媽也完全沒有責罵我，至於國文老師，在那件事之後她不曾再管我上課做什麼。

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就跟有一天跌倒不小心受傷、花了一個禮拜才好一樣，完全沒有造成什麼人生巨大的影響還是轉捩點之類，我就只是繼續上課看課外書，繼續考試升學，繼續長大。長大以後發現自己真的很喜歡鋼琴，才想說還好當時手沒被打到不能彈琴，不然現在一定很傷心。

後來有了 Facebook 這類的社群媒體，開始看到很多人對自己的"人生"有很多或長或短但好像都比別人精彩一萬倍的故事。 尤其我的同儕們往往都是所謂的社會菁英，成績好、工作好、未來一片光明，所以如今自己的成功，都是因為當時的某某某，我要成功給他看；你看我現在好棒棒了，你一定做不到，我贏了。

那個時候我才明白，我爸媽真的很用心在教小孩。從小到大任何事情，我爸媽都不會讓我們覺得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我媽對我們的態度，乍看之下可能有點冷淡，但是教會我一件事情；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沒有藉口，因為你的人生是你在活的，你自己要負責。我很少能因為生病請假，高中摔斷腿也是拄著拐杖去上課了，就連鋼琴課也不能因為小感冒就不去。

國中時除了我班上還有另一個女生成績也非常好，她沒有太幸運，常常被班上同學欺負。也許那些小混混多少還敬我幾分，但是對她，我可以說百分之百就是霸凌。當時感覺好像應該是跟她一國的我，因為不想淌渾水、也不想跟班上那些主流小圈圈作對，所以即使我一直都很看不慣，卻從來不曾挺身而出。

後來到了大學，我偶然又跟她念同一所學校。她念中文系，我輔系的時候也會跟她一起上課；但她從來不曾跟我說話。畢舞那天，我看到她自己一個人坐在角落，忍不住走過去問她；我們要辦國中同學會了，妳要來嗎？她淡淡的看著我，說了一句：

我為什麼要去？

我到那個時候才知道，即使是什麼也沒做的我，都已經對她造成傷害了。

從國中到大學，她自始至終不曾對霸凌這件事情表達任何態度，當然我也不曾看到她在Facebook上寫說，我考上清大都是因為我要證明給國中時欺負我那群人看。那些對她造成的傷害，每一筆每一筆她都沒有忘記，可是她從來不曾到處廣播、巴不得別人不知道她被欺負得多慘。

我猜我想說的是，真正需要被重視、被關心的，是那些根本不會開口說的人。因為傷得太重了，每次談到這些事情只不過是一再把傷口挖開而已。他們會把傷口遮起來，好好保護著，努力活下去。當然，很多時候傷口潰爛了，可是他們不願意面對，最終反而害了自己。所以才需要我們去幫忙。

我不知道每次遇到霸凌新聞就拼命轉貼、然後重複自己的悲慘經歷那些人在想什麼，可是我真的覺得，那樣的反覆宣揚，不管是對你自己或是對那些真正受傷的人，都不是太好的事情。如果你很幸運，身心健康的長大了，可以高談闊論這件事情了，那你應該做的是好好關心那些無法開口、無法面對的人。對我來說，看到別人寫著「因為我小時候被老師打了一百下手心所以我現在考上台大給她看了」這種句子無論如何都只有刺眼兩個字。「因為我小時候氣喘身體不好還常常跑醫院好可憐但是我很勵志的成為一個研究員了」這兩者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呢？

對了上面那兩句都是說我，所以絕對不是影射別人。

要知道你遇到的事情，對很多人來說根本九牛一毛。可以的話，請試著真正的站在那些受傷的人身邊，跟他們一起鼓起勇氣，面對過去的傷害，這樣才能真的好起來啊。光是搖旗吶喊並不能幫上忙，而不停宣揚自己是如何又如何的成功，更只是在傷口上灑鹽罷了。你的成功，很有可能不是你、而是你的父母，你的家庭給你的，而別人沒有你這樣的好運氣，卻還要接受你居高臨下的說，我今天的一切都是我努力的，我跟你一樣受過傷可是我都走過來了！

我也不敢說，我就不曾傷害過別人。事實上我覺得人類在這個世界上，肯定無時無刻都會互相傷害的吧。差別是，當你愛一個人，當你懂得如何愛人，你會回過頭去，抱著他、陪他一起好起來。

那樣的話，一切就都會漸漸好轉的。